寸心一见他便招呼道：“我们去河边赏月，哮天犬，你也一起来吧？”
“好啊好啊！”哮天犬兴冲冲地跟上了。
杨戬在一旁只是摇头轻笑，却也不反对。
三人在河边杨柳树下坐下，寸心打开了漆花木盒，哮天犬眼睛一亮：“哇，还有月饼！”
寸心笑道：“这是嫦娥仙子送的贺礼，那日你们走得匆忙，我一个人可吃不下那么多，都留着了。”
哮天犬眼巴巴地看着杨戬道：“主人，那我可以吃一块吗？”
杨戬微微挑眉：“都许你跟过来了，难道还不许你吃？”
“嗳！”哮天犬开心地应了一声，伸手扳了块饼子塞进嘴里，险些被噎住。
寸心忙拍了他的背柔声笑道：“慢点吃，别噎着。”
哮天犬突然鼻子一动：“酒？”然后瞥见杨戬倚在树下，拿了一壶酒慢慢品着，他凑上前去笑嘻嘻道：“主人，我也想喝口。”
杨戬却淡淡看了他一眼：“自己去拿。”
哮天犬苦了脸，不解道：“啊？为什么啊？你这儿不是有酒吗？”
杨戬慢悠悠道：“这酒太少，我自己都不够喝。”
“哦。”哮天犬挠头看了看那小小的一壶，心想也是。想罢，转身便拿酒去了。
寸心抿唇偷笑着上前用指尖刮了刮杨戬的脸颊，眼底透着揶揄：二郎好生小气，说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。
杨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，唇角上扬，只看着她：嗯，就是小气。
虽未言语，却能读懂彼此，大抵就是如此罢。
一道声音传来，打破了二人之间的脉脉柔情：“喝酒赏月，二爷好兴致。”
夫妻二人抬头，便见梅山兄弟六人踏月而来。
老大康子真走近了才见到寸心也在，登时觉得尴尬起来：“原来夫人也在。”
直健一把将哮天犬揪了过来，小声道：“你怎么不说嫂子夫人也在？”
哮天犬有些委屈：“你们也没问啊！”
老二张升轻咳一声拱手道：“是兄弟们莽撞了，我们这就走。”
杨戬笑着挽留道：“诸位兄弟莫走，杨戬与寸心本就是赏月，只想着夜色已深，怕吵了你们休息，不然早叫上诸位兄弟来陪杨戬喝酒了。”
寸心亦笑道：“哮天犬，你再去看看三妹和师父歇下没？若没有，请他们一起过来吧！大家也好一起热闹热闹。”
“嗳！”哮天犬应声去了。
梅山兄弟见二人如此，自然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。
不一会儿，杨婵与玉鼎真人随着哮天犬一起来了，众人迎着月色，喝酒聊天，分食月饼，好不热闹。
席间，玉鼎真人突然问道：“徒儿媳妇，你说这天条定下思凡之罪，到底是对还是不对？”
杨戬心下一凛，哮天犬在一旁抢白道：“当然不对啊！”
寸心却摇头道：“对，可也不对。”
众人一听这话，全讶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只看着寸心等她解释。
寸心看着众人，淡淡一笑道：“我知道，这是横在二郎心里的一桩心事。”她轻轻叹息着，柔柔看向杨戬：“可我还是要说，这‘思凡之罪’的初衷本是对的。”
杨戬只看了她：“你是想说，这本来是为了禁绝欲望？”
寸心缓缓点头：“是。”
杨戬皱了眉：“可爱，不是欲！”
寸心轻轻道：“爱当然不是欲。然而，二郎，爱，却能成全欲。”
杨戬怔住，微微攥紧了手，呼吸有些加重，显是心绪激动。
“三公主，你这话……你这话……”哮天犬有些着恼了，却半天说不上话来。
直健霍然起身，面带愠色道：“嫂子夫人这话，请恕老六不敢苟同。”
寸心也不恼，只是看着杨戬轻声问道：“二郎可知，如果没有遇上你，我也是可以被指婚的？”
杨戬看着她，淡淡道：“我知道。”
寸心轻轻笑道：“那二郎是否想过，为何玉帝可以有王母，我父王也可以有我母后，连我，都是可以成婚的呢？”
此话一出，所有人都齐齐愣住了。
哮天犬忘了愤怒，只疑惑道：“是啊，为什么啊？”
杨戬却想到了什么，眼神渐渐暖了起来：“寸心，你是说……”
寸心看着他，微笑着颔首缓缓道：“一个神爱上凡人本无可厚非，可是，没有人能保证，所爱之人便是良人。”她看向众人，继续道：“神与神、凡人与凡人，之所以天条并不禁绝，是因为他们的结合，即使是错误，也不会带来太大的灾难。你们可以试想一下，若一个神爱上了纣王那样的凡人，是何景象？倘若凡人想要滔天的权势、想要无尽的财富，又或者长生不老，作为神，该如何做？”她再次看向杨戬，微微笑道：“二郎，你既已懂爱，当知爱会使人盲目的道理。”
杨戬缓缓点头。
寸心继续道：“即使这凡人这一生没有如此欲望，那他们的子女呢？神力，本就是可以轻易实现任何愿望的啊！”
哮天犬倒吸了一口气：“若真是如此，那可太乱啦！”
众人心悦诚服地点头。
玉鼎真人早就拿了笔，在竹简上奋笔疾书，头也不抬，边写边喃喃自语：“精辟，实在是太精辟了！”
直健坐了下来，想了想又问道：“照嫂子夫人这么说，那瑶姬娘娘岂不是……”他看了一眼杨戬，有些说不下去。
杨戬却看着寸心缓缓道：“我想我明白了寸心的意思。我娘没有错，是因为我娘嫁给我爹以后，从未使过半分神力，而我、大哥、三妹，若不是天廷苦苦相逼，我们至死都不会知道我们的身世。爹跟娘，只会像任何一对凡间夫妻一样，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，所以，这思凡之罪用在我娘身上，就是错的。”
寸心认真点头道：“是，我就是这个意思。若一个神，愿意放弃法力与凡人厮守，那么她又何错之有？这‘思凡’二字，本当禁绝的是被欲念所绑架的爱恋，却不曾想，这天条，连爱也禁绝了。”
“寸心。”杨戬轻轻抚上她的肩，眸色朗朗，他自嘲地笑笑：“一直以来，一听到‘思凡’二字，杨戬便深恶痛绝，从不愿细想，知道它是错的，但不知道它为何而错，今日才知，若因为那憎意而不愿深究，这憎意就永远只能是憎意了。”
寸心眸光熠熠，轻轻笑了：“二郎……”
杨戬又向玉鼎真人施礼道：“师父是否为点化弟子，今日方有此问？”
玉鼎真人写完最后一笔，抬起头摇着葵扇笑道：“点化倒未必。只是正如徒儿媳妇所说，此事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心结，心结，宜解不宜结啊！这结，还得由徒儿媳妇来解，否则换作其他人，你早拂袖而去了。”
众人哄笑，寸心微红了脸羞涩道：“师父……”
玉鼎真人又继续笑道：“这其二嘛，也是贫道无法参悟之事，想那玉帝与王母当初也是受万民景仰，才有今日的地位，可如今怎会如此固执无情？实在令人想不通。听了徒儿媳妇的一番话，想来那便是天条的缘故了？”
寸心缓缓颔首：“是。”
杨婵在一旁轻叹道：“今时今日，杨婵才真正明白真人的那番话。”
“哦？什么话？”玉鼎真人好奇道。
杨婵看着寸心含笑道：“与懿德公主谈经论道，果然是人生的一大快事。”
寸心愈发羞涩：“三妹……”
哮天犬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道：“三公主，再给我们多讲讲天条的事吧？”
众人也期待地看了她，却见她笑容凝滞，渐渐现了众人从未见过的痛苦之色，她缓缓抬头看了天边明月，半晌才道：“我只能告诉你，天条里，最为重要的是‘威严’二字。原本，这天廷有威严才能让世人有敬畏之心，而有敬畏，方能慎言行。可是只有敬畏，而无仁爱，这天条不过也是一枚毒瘤，只会让为神者愈发冰冷重权，民众只有畏惧讨好，而无敬意，长此以往，天廷，又有何威严可言？”她嗤笑一声，猛地闭上了眼睛，一行清泪缓缓滑落脸庞，她只垂了头低哑道：“这是我多年来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，没想到，今日竟可以说了。”
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，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，寸心缓缓抬眸，却见一双交织着震撼、理解、怜惜和爱意的眼睛。
杨戬只看了她，一字一顿：“寸心，我在这里。”
玉鼎真人率先从震撼中回过神来，咳了一声，然后打了个哈欠道：“好困，我要回去睡了。”说罢起身。
哮天犬忙跟上：“我也困，我也困！”
其余众人也陆续回过神来，忙起身，将这月下留给夫妻二人。
杨婵走在了最后面，再一次回头看向二人时，唇边带了释然的笑意。
玉鼎真人见状笑着来到她的身边问道：“怎么，不怕他们感情好了？”
杨婵两颊微粉，知玉鼎真人看穿了她的心事，她摇了摇头道：“我现在才明白，不论将来如何，二哥、我、还有我们所有人，能遇到嫂子都是幸运。”
玉鼎真人笑着拿葵扇拍了拍杨婵的肩：“走吧！”
杨婵笑着颔首，跟着众人回了杨府。
寸心只定定地看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，忘了周遭，忘了所有，看着，看着，她唇边缓缓漾出了动人的笑意，双眸灿若星辰：“嗯。”
杨戬忍不住将她拥进了怀里，寸心静静依在他的怀中，虽不言不语，却比千言万语更加安心。
许久，寸心动了动，将背靠在了杨戬怀里，与他一起看着天边的明月，半晌才轻轻道：“其实，王母娘娘更像是我的半个母亲。”
杨戬神色微动，却只看着明月淡淡应道：“嗯。”
寸心继续道：“我幼时便入司寇殿，由娘娘亲自教导，大概是水灵之性比常人少了几分杂念吧，我总能很快领悟到天条其中深意。娘娘，对我是寄予了厚望的。”
杨戬没有说话只将她拥得更紧，听她继续道：“在司寇殿的那些时日，纵然令我痛苦，却也使我看得更为长远。如今想来，若没有那些时日，在二郎你面前的，会是另外一个敖寸心了。——然而，我终究还是让娘娘失望了。”她的唇边浮了一层浅浅的缥缈笑意，“那年我因天条与娘娘争执，被罚跪司寇大殿七日，不巧正遇上凡间大旱，我的身子便如此衰弱了，再也无法掌管天条。”
杨戬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，眼中全是痛色，只唤道：“寸心。”
寸心轻轻叹息道：“所有人都以为，娘娘如今如此待我皆因我懿德公主深得人心，犯了天家大忌，”她轻轻摇首道，“其实不是，娘娘在天廷已有上万年，怎会在意一个龙族公主一时风头正盛？她只是失望，失望于她用心教导出来的孩子最后背叛了她。”
杨戬轻轻叹道：“所以，如今不管王母如何待你，你都不曾真正怨过她。——而你如今与我说了，却是希望我日后也不要怪她？”
“嗯。”寸心轻轻笑了，“二郎，一个人若心里有怨，只会更加痛苦。我不要你那般痛苦。”
杨戬拥紧了她叹道：“寸心，若我不曾遇见你，真不知道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。”
寸心却坐直了回身看着他笃定道：“即使没有我，二郎也会是位好神仙的。”
“哦？”杨戬眼中满是温柔，“这么相信我？”
寸心认真点头道：“除了我，二郎还有三妹，有师父、有哮天犬、梅山兄弟、哪吒兄弟、嫦娥仙子、小金乌他们，还有许许多多从前遇到、以后遇到的人，有他们在，二郎的仁爱不会少上半分，所以二郎一定会是一位好神仙的。恰恰是我，”她定定地看着杨戬，眸中眷恋渐深，“如果没有二郎，我方才的那些话，又该向谁说呢？”
杨戬忍不住捏了捏她的俏鼻，轻叹道：“傻瓜。”说罢重新抱紧了她。
河水静静流淌，泛着银辉的波光映进他深情的眼眸。
可是寸心，若没有你，我又怎么会知道，何谓爱情？
清晨的朝阳斜斜打在了寸心的脸上，寸心微微一动，便听到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：“醒了？”
寸心抬头迎上杨戬温柔的眼眸，不由展了笑意，羞涩道：“我睡着了？”
“嗯。”杨戬含笑应道。
寸心微微起身羞怯道：“那怎么不叫醒我？”
杨戬含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，一本正经道：“为夫舍不得。”
寸心两颊又泛了些粉意，含娇带怯地横了他一眼，然后拉起了他的手甜笑道：“那我们回去吧？”
“嗯。”杨戬笑着起身并扶起了寸心，然后一手牵着寸心，一手提着乾坤壶，洒然向杨府走去。
待两人回房收拾一番后，回到前厅却发现梅山兄弟已收拾好了包袱，正聊着天等二人。
夫妻二人微微诧异，杨戬上前问道：“老大，你们这是……”
众人纷纷起身，康子真呵呵笑道：“二爷，咱们兄弟得回梅山啦！那一千二百个草头神放在梅山没人管着那哪行？若捅了娄子，不还得咱们兄弟去收拾吗？”
“可是……”寸心上前想说什么。
老三姚显笑着拦道：“嫂子夫人，二爷这十三年来可是天天跟我们兄弟在一起啊！这都回来了，得让他好好陪陪你。”
杨戬摇着头笑笑，道：“也好，那辛苦诸位兄弟了，也请隔三岔五地来灌江口与杨戬、寸心聚聚。”
老五郭申笑道：“二爷放心，嫂子夫人的手艺我们兄弟可是记着的，隔三岔五定来叨扰嫂子夫人一回，与二爷不醉不归！”众人齐笑。wwω.ЪiqíΚù.ИěＴ
杨戬笑道：“好！”
寸心也笑道：“只要不嫌我的手艺，我一定做好了等诸位兄弟。”
众人应了好，老六直健又道：“二爷，你有空也要带嫂子夫人来梅山看看啊！你若不来，我们便带着一千两百草头神来灌江口找嫂子夫人了。”
夫妻二人相视一笑，笑着应了。
这边话了，梅山兄弟便笑嘻嘻地离开了杨府。夫妻二人把众人送到门口，见众人走远了方才回府。
刚回到前院，却见杨婵也拎了包袱走了出来。
寸心一怔，忙迎上前去问道：“三妹你这是要去哪里？”
杨婵含笑看着她道：“嫂子，我已是西岳华山的三圣母了呀！这些年二哥不在灌江口，我才没去华山，如今二哥已经回来了，我可不能再偷懒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寸心还想说什么。
“让她去吧，寸心。”杨戬在寸心身后沉声道，“三妹说得对，为神者是不可太偷懒。只是，”他看着杨婵柔声道，“三妹，你记着这里是你的家，要时时回来，你的房间，二哥和嫂子会一直给你留着，不会让其他人动的。”
“嗳。”杨婵含笑着应道。
寸心见杨戬也如此说，只得作罢，又想了想，给杨婵道：“三妹再等等，我再给你收拾些东西。”说罢蹬蹬蹬跑开了。
杨婵来不及阻止，只得看着她跑远。
杨戬含笑着走上前道：“让你嫂子去吧，那是她的一番心意。”
杨婵只看着寸心消失的方向，眼眶有些泛红，她轻声道：“二哥，你知道吗？自从嫂子进了门，杨婵才觉得又有了家。这种感觉，自母亲去世以后，已经好久没有过了。”
杨戬与她看着同一方向，轻叹道：“何尝不是呢？”他笑着看向杨婵叮嘱道，“所以要经常回来看看你嫂子。”
杨婵认真道：“我会的。”她微笑着看向杨戬道，“二哥，你可要好好待咱嫂子啊！”
杨戬含笑点头。
正说着，寸心又转了回来，将一枚收纳珠递给了杨婵道：“三妹，这些你先拿着，回头差什么，嫂子再给你补上。”然后又对杨戬道：“二郎，你去送送三妹吧，看看华山那边还缺什么，回来告诉我，我好给三妹备下。”
杨婵忙拦道：“嫂子，真不用，你忘了？我们都是神仙，这来回不过一顿饭的功夫。”
寸心坚持道：“正因为一顿饭的功夫，所以误不了多少时间的。二郎？”她看向杨戬。
杨戬顺手拿过杨婵的包袱沉声道：“走吧，二哥送送你。”
杨婵见状，也不再坚持，与杨戬一同出了门。
寸心送兄妹二人到门口，杨戬回头对寸心道：“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“嗯。”寸心含笑应了。
兄妹二人这才走了。
寸心关了府门，回到前院。
哮天犬打着哈欠走了过来，一见寸心便笑嘻嘻招呼道：“三公主，早！”
寸心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：“早。”
“咦？我主人呢？”哮天犬不见杨戬，好奇问道。
寸心便告诉他杨戬送杨婵去了，又问道：“师父呢？”
哮天犬一指后院：“真人说得了一本好书，要闭关，叫我们谁也不许吵他。”
寸心不由失笑，想了想便对哮天犬道：“走，咱们做早饭去。”
“好啊好啊！”哮天犬开心地应了下来，但没走几步，鼻子一动，便停了下来。
寸心一怔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好像有人来了。”哮天犬话音刚落，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。
寸心讶然地与哮天犬对视了一眼，想了想，还是折回去开了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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